谁在银闪闪的地方,等我——胡英
2017-09-06
九月天,阵雨频密。
一个人趁着雨未落之时,溜到小区里去,吹吹清凉的风。走着走着,雨突然落下来,两只手拄着手杖,没办法打伞,却感觉头顶上撑开一把伞,回头一看,一位老大爷弓着腰在我身后,一只手高高举起。
我说:“大叔不用了。我的电动轮椅后面有伞,没几步就走到了。”
大叔满面慈祥:“雨越来越大了,我就陪你走几步吧。”
坐上电动轮椅,为自己撑起伞,目送着老人伞下越走越远,身影小小的像个孩子。刹那间想起歪爸的身影。内心竟一片苍茫,泛起别离之痛。
父亲自从脑瘤手术落下面瘫之后,我就一直叫他歪爸。他从来都是个爱笑的爸爸,嘴歪之后就不怎么笑了,因为笑起来嘴更歪得厉害,像是被辗压碎了的让人不忍直视。
我的心总是痛的。每次在小区里遇见和歪爸年纪相仿步态相近的老人,总会停下脚步回头多看几眼,回头间似乎总有记忆的片断穿过,知道心里着实惦记着远方的歪爸,却又不能深想,往深处一想似乎就能听到他愤怒的、咆哮的声音,不断回荡。
这次回老家探望父母前,特意买了本台湾作家简祯的老年书写之书《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》,想让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,和歪爸相处的不再那么困难重重。读这本书的时候,心里真是五味杂陈,中年子女和老年父母的相处,如今在中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,尤其是在“保健品”这三个字上。总是觉得中国大多数老人晚年生活缺失了些什么,似乎时光在他们心里挖了个大大的空洞。
歪爸现在是“月光一族”,和年轻的月光族不同的是,他的退休金全给了各式各样的保健品公司,看他对保健品的依赖和痴迷,很象古代人求取不老仙丹长寿秘方。家里的保健品几乎快堆成了小山;他也是非常勤奋的好学生,天天去听健康养生讲座,但分辨力已近乎为零,这颇让做儿女的头痛,却也莫可奈何。
隔着遥远的距离,想他,总是不能忘记他从前的样子,他从前的风度,他从前的大步流星,他在电话里给我唱八路军军歌,他说,有爸爸在,别怕。
而今,我竟找不到语言能跟他沟通。常常他会在电话里或视频聊天中跟我生气,有时把电话啪一下挂了,有时怒冲冲地转背从视频中离开。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眼前的这人怎么如此陌生,陌生得仿佛这是个穿着爸爸牌外衣的,另一个人。
我是个远游的游子,家里唯独我是没有直接目睹且陪伴歪爸在医院抢救二十天的亲人,所以我的接受就变得格外艰难。姐姐总在开导我,要接受,一定要接受,不然能怎样?
我在小区里慢慢走着,跟身边走过的老人笑着打着招呼,想起我离家前歪爸坐在我身边说:女儿,爸爸还想趁能走得动,去看看你的鸟窝。我无法回应他,就如同我无法照料他一样。他没生病以前,每年和妈妈千里飞来看我这最让他牵挂的小女儿,他生病后,我宁愿每年飞回去看他,却不敢迎他到我这儿来小住。怕他不听劝到处跑,管不住脾气血压飙升,我弄不动他去医院。所以我只能心里存着深深的抱歉,只是说不出口。
我如何能说出口呢?记得离家前,他亲手熬制了我爱吃的皮冻,切了一小块用手拿着颤微微地上楼来递到我嘴边,我下意识怕脏的一缩脖子,他立时提高声音说:“我手洗的很干净了不脏!”我当时羞愧极了,赶紧吃下去,那味道还是我从小吃惯的香,他在床边坐下来跟我聊天,聊他的愿望,难得的平静没有脾气。我反倒象个语重心长的长者,劝诫他少买些保健品,多练练书法养养心,他一一答应着。他说,女儿你说得对,爸爸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买保健品了,等把家里买的吃完了再买。
当然他从来都没做到这点,面对儿女的劝诫他总会如黄河在咆哮,又如壮士般摔门而去。这场景总让我想起龙应台《目送》里写的一段话: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,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
而我一回头,怎就看到,一对老人,倚在门前,痴痴凝望的身影?
谁在银闪闪的地方,等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