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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家风情散文?《校园钟声》——黄纯斌

2018-09-27

作者:黄纯斌

那年我12岁,我第一次站在中学校园听着钟声,心情激动。钟声提醒我:已经告别童年,步入中学时代,这是人生又一阶梯。

故乡中学在梅州山区的大坪小镇,校园建筑在风景秀丽的山坡上。一进校门,是能容纳万人的大操场,教学楼掩映在翠林修竹之中。远处望去,校园与山脉溶为一体,静谧,神秘,颇有几分仙气,是蕴含灵气的风水宝地。

在庄严的钟声中,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愚昧荒诞情景。

我上中学时,“文革”已进行了几年,学校乱了套。一些教师受批判,校长、教导主任人格被侮辱,学校领导班子已经解体,取而代之的是革委会。校园没有纪律,上课时,有的学生在宿舍睡觉,有的在校外遛达,老师不敢管也无法管。好长时间才领到唯一的课本《工农兵知识》,内容是如何种水稻、如何开手扶拖拉机、如何修柴油机、如何用步枪打飞机之类。一位白发苍苍的教师私下慨叹:古人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,如今也许一部《工农兵知识》足于定国安邦了。

客家山区学校有个共同的特点,就是老师和学生捆在一起,老师吃住在学校,难分上下班时间,学生有问题随时可以请教老师。他们多数人终身从教,勤奋教学,有丰富的教学经验。文革一来,一些相当造反英雄的学生,视老师为玩物,要批就批,要斗就斗。师道沦丧,学风蛆死。老师谁还去管学生呢?教师不象教师,学生不象学生,课本不象课本。所谓文化革命“革”出来的学校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奇特最不可思议的怪胎。

中学是青少年求知的黄金时代。我们这批中学生的绮丽年华却消耗在无聊荒诞的岁月中,成了迷惘的一群。当时,高考制度被取消,同学们看到读书找不到出路,求知欲消失。所思所想,所言所行,都不是今天的青少年能够想象的了。

学校是典型的客家校舍建筑。东院西院是解放前老祖宗留下的宗族学校旧址,古典式的回廊砖瓦房。解放后扩建了一至六院教学楼,错落有致。年年岁岁,家乡的学子们从这儿走出山乡,走向五湖四海,走向文明。到我们这一代,景况大变。学生们无心上学,无文可谈。东院是男生宿舍,架子床上塞着八至十人,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学生可以随意混住,是当时一景。晚上热闹非常,催人入睡的晚钟响过,也无法使宿舍安静下来。学生们躺在床上,谈的多是无聊话题。梅州流传甚广的清末客家才子宋湘的风流故事,不知听了多少遍,还有些不堪入耳的下流笑话。我想不到中学生活是这个样子,偶有微词,年长的学生就说:你懂什么?学校本来是下流场所,俗话都说“头庵堂,二学堂”。知道吗?我目瞪口呆!

也许此说有因,后来看书多了,知道从明代到清代,科举考试的地点设在南京夫子庙前脏乱的秦淮河边,文人学士云集此地,谋钱的妓女纷至沓来,庆贺士子们的成功或慰抚科场失意者,秦淮河成了得意或失意的士子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。风流才子们以嫖妓猎艳显示身份或才情,并有许多艳情故事流传下来。现在书摊上许多明清的香艳小说或可称为“狎妓文学”的文化垃圾,大抵是那些才子们的杰作。谬种流传,波及后世。有人把学校与风流场所相提并论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文革时期的学校,早已文气荡然,学无所学。似乎只有校园的钟声不断固执地响着。

这是一个自制的钟,它不是良工巧匠铸就的古典名器,也没有黄钟大吕之声。严格说来,它不是钟,是一尺多长的钢管,用铁线吊起来。铁锤一敲,声传数里,清脆悦耳。司钟的是一个很秀气的男教师,他忠于职守,不管学校的秩序多乱,他总是守时有秩,晨昏鸣钟,有板有眼。“当,当当,当当当”三个音符,组合成不同的作息钟声,成为学校存在的一个象征。

岁月在钟声中流逝,教师在沉默中叹息,学生在迷惘中或狂热或消沉。如果说那时还有一点儿文化气息,是学校成立了文艺宣传队,学生自创自演节目。我一位同学好友、师生公认的才子,创作了独幕山歌剧《水往高处流》,表现农民战天斗地学大寨,引水上山的壮举。听说剧本还被送到省里获得好评。当时的文艺大体是这个调子。学校还流行一首歌:“我是红领巾,生在新农村,从小志气大,决心当农民。”大家都口是心非地唱,其实没有一个学生读书是为了决心当农民。我高中的语文教师对世事洞若观火,曾私下对我语重心长地说:“人活在世界上要有志气,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,不求进取的学生不是好学生,学生时代不立志进取,将来肯定会后悔。”他的话如警钟长鸣。课堂无文,我就想办法找小说之类的书,躲在后山的小松树下看,从前人的经典著作中汲取营养,增长知识,直到晚钟响起……

我在校园钟声中度过了四个春秋。

令我奇怪的是,当时学校一切都乱了,教师被学生随意抓来批斗,公物可以随意被破坏,这一尺多长的钟却没有人敢去乱敲,这里面是否也隐含着某种深层意味的东西?

1996年,我出访法国巴黎,听到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,我顿时肃然,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。思绪潮来,脑海里骤然回响着校园的钟声。

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是上帝的召唤,召唤世人扶危救弱,去恶行善。它象征着强大的宗教精神和西方文明。

在无文化可言的年代,校园的钟声还在闭塞的客家山村响起,也象征着我们汉民族的文明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客家人的历史跟汉文化有着更深的渊源。据学者考证,客家人是比较纯正的汉族人,论据是:中国受外族统治多年,难免杂处通婚而异化。客家人从中原迁徙到南方,大都居住在偏僻的山区,为保护自己,习惯于部落式的生活,基本没有被外族异化。梅州是客家人的聚集地,有客都之称,他们崇尚文化,读书蔚然成风,汉文化的血脉流传,遍于山野。解放前,纵使是穷乡僻壤,也辟有良田名为“公饷田”,其用途之一是资助青少年读书。有点类似现在的公费奖学金,“卖田卖地也要让子孙读书”是祖宗明训。在我的故乡,一对家境贫困的父母,毫不犹豫地卖掉赖以栖身的房屋,供子女上学,其子女终于跨进大学校门。客家学子求学刻苦,青灯如豆,晨昏执卷,松明灯下苦读书。故乡一位受“血统论”影响没有上过高中的学生,凭着自己的刻苦用功,一举考上大学。一位执着追求的学生,以惊人的毅力连续八年应试,终于进入高等学府……凡此种种,都表现了客家人勤学上进的精神。

纵观历史,强大的汉文化从来没有被外来的暴力征服摧毁,纵使暴虐的势力能猖獗于一时,最终总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。造就一个民族的是文化,而不是酷戾的强权,历史是这样明明白白地书写着。尽管“文化大革命”狂风暴雨袭来,摧花折柳,扫尽斯文,但校园钟声仍然执着地提醒世人:立国立身,以文化为本!

那年头对文化的反动,已成为不堪回首的云烟一梦。如今,故乡校园的钟声仍然清脆地响着,他召唤青少年告别愚昧,走向文明,走向风云变幻又充满希望的未来……

离别家乡走向都市有年。回到家乡,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走向校园,走向鸣钟之地,凝望那曾经高悬着一尺多长钢管“钟”的树木,小立一会,回味往事,思绪连翩……

 

 (此文刊登于1998年7月5日《南方日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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